时间(与普鲁斯特相遇)
我曾无意间到过那样一个江南小镇,那里的一切都让我有似曾相识之感。
那里有青石板铺成的街道,沿街的房子高大而陈旧,屋檐上有在秋风中瑟缩的衰草,店铺的木门板斜靠在青砖墙上,墙上有孩子的涂鸦:带烟囱的房子与小木马、方格与数字、诡秘的传言与夸大性征的裸体……墙上还有斑驳脱落的黑体字标语:阶级斗争、工农革命、计划生育……那种敞开式的老式大布店兼买一些日用小百货,针头线脑、脸盆毛巾、粗瓷大碗。
那个镇子很象我小时候的故乡,故乡除了这些还会有砖瓦厂,它就建在镇南头的高坡下面,砖瓦厂的中心地带矗立了一个巨大的烟囱,烟囱上清晰可辨这样的竖排标语:全世界无产阶级团结起来!这个用砖头层层垒成的整日冒着黑烟的烟囱非常雄壮威武,如同那些夸大的儿童涂鸦性具一样镇守着我幼时的故乡。那时我们喜欢在砖瓦厂玩泥巴,破坏已经做好的砖坯,把方块状的砖坯做成一把泥手枪,泥手枪干了以后会很硬,硬得很脆弱,一摔就断。我们那时还很馋,野地里什么东西只要看上去能吃哪怕是带酸味的野菜,我们也会迫不及待地放到嘴里,更别提是亲人们从外头带来的水果罐头了,那时候水果罐头是非常令人垂涎的食物,是看望病人时带的,病人能吃到水果罐头该有多幸福啊。那时父亲晚饭时还喜欢做点凉菜喝酒,浇菜的佐料是少不了“镇江陈醋”的,真是酸的要命。他有时还喜欢到店铺里面买一点瓶装酱菜回来下酒,象“扬州酱菜”,小时候我很不习惯扬州酱菜咸甜兼有的味道,但是我喜欢扬州酱菜里面的东西,像宝塔菜,真是怪好玩,还有菜是长成这个样子的,像是河里的螺狮,还有胡萝卜丝、白萝卜丝、菜心、乳黄瓜、姜丝,好有意思的什锦酱菜。扬州酱菜都是出自“三和”与“四美”两家,我看到“四美”这个商标时笑了半天,那很象是父亲和他那帮酒友喝醉了的样子,四个美滋滋的家伙。
父亲的下酒菜里面一度还有绍兴产的豆腐乳,咸亨豆腐乳,鲁迅的咸亨酒店啊,一排曲尺形的大柜台里面站着一个穿长衫的我,我吃茴香豆,我往黄酒里头兑水,我朝孔乙己先生翻白眼儿。
那时候省城南京的日用百货已经开始向全省扩散,菊花电扇、长城电扇、熊猫电视、孔雀电视,佛手味精、金陵蚊香,我们看电视也只有江苏台,儿童读物是江苏版《少年文艺》。
那时候过年,镇上大小两家书店门口就会挂满了鲜艳夺目的风景挂历,西湖胜景、扬州古城、金陵风貌、苏杭旅游,真是“风景如画”啊!挂历上关于江南四时风景的图象整个覆盖了我的想象,这很大程度上致使“江南”这个文化地理符号在我心里成为一个“如画”的所在,它是扁平的,图像化的,概念的,物质向度的,我热切地盼望走向它,向南,向南走,那里有如画的风光和咸甜适中的什锦菜,但是我不知道这一切后面实际上有个词:工业!是工业在江浙沪之间的初步启动造成了物质文化向周边辐射,然后又是一个词:商业!现代工商业需要大量的人口流动,人口流动的大潮中我只是其中之一,自幼向往的江南就是人潮汹涌的所谓“长三角经济带”吗?过去和现在之间隔着一条断裂出的鸿沟,要怎么去弥合这个鸿沟?
某一年,我因事路过一个不起眼的小镇,就是本节开头所描述的那个“似曾相识”的地方,这个镇子不是旅游景点,也没有重要的工业(商业)区,它好像被时间所遗忘了,对落后于时代的地方,大家都这么说:“它好像被时间所遗忘了”,但是,我们怎么知道时间只有一个线性发展的方向?说不定它是多纬度、多方向、多形式的呢,就像我们看那些黑白电影时不会意识到银幕上的人现在都死了,是活见鬼啊,我们相信银幕上时空并未寂灭,而是如常发展着,栩栩如生。时间总是让我疑惑,我根本不相信时钟所指示的时间概念,时钟是很能欺骗人的,它把我当猴耍,有时候一分钟无比漫长,有时候一天如幻似电,它让我相信现在是2007年11月18日星期日18:08,好像时间真有一个开始-结束的地方似的,好像我只能按着时间所标示的路线行走,只能成为时间的奴隶,不,我不这么看。
其实,我一直在某个偶然的地点和过去相遇,一段音乐,一个地方,一个眼神;我甚至能和未来相遇,梦,感觉,经历的事情总会在未来的某一点上重演;相信偶然的相遇,一定有一些命定的,神秘的东西,因此,我总是被自己的感觉所引领,企图到达那个超越时间的地方,这也是伟大的马塞尔.普鲁斯特所能告诉我的一切。
在江浙沪之间的游历,常给我与过去相遇的感觉。我喜欢在双休日随便搭一辆短途客车出行,没有目标,所以也就无所谓远近,无所谓繁华与落寞,路是无限延长的,时间是周而复始的,在这一个站台和下一个站台之间,可能会有机遇之光闪耀在一个莫名的地点,那个江南小镇,青石板路,雨滴从屋檐上落下,恰如童年的时光一般晶莹剔透,燕语呢喃,落日镕金,青草,市井栏,树阴,人群之中的惊鸿一瞥汇集光阴之利剑穿透现实的帷幕踏歌而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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